序一
隱藏與悖論
秀實
晚間枕畔傳來窗外大河的流水聲,我蜷伏床上,想到生平中那些後悔的事。當然我沒有詩人張棗在〈鏡中〉的淒麗華美:「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我活躍的思維一直在推敲那些後悔的事背後的隱藏部分。窗外的大河,是黃揚河。這個城鎮,叫斗門。我企圖完成一件事,不留下悔疚。
曾國平是新加坡詩人。新加坡小而中國大,日近而長安遠。但詩歌在嚴峻的空間與時間中,並不曾退卻。它壁立著,在迫退空間的局限與時間的流逝。所有寫詩的人,無非都在困迫中詮釋存在,在消失中挑戰遺忘。國平詩〈查無此人〉(以下簡稱〈查〉)是一首長詩,其創作的意圖也正如此。
〈查〉約七百行,分為六十節,以雙軌跡進行。我想起台灣名小說家王文興的《家變》。寫父子不和,父親離家出走。小說同樣是雙線發展。兩個時間軸這種垂直書寫,讓小說的發展具有強烈的時間感。內容既寫滄桑浮沉的生命,也寫恩仇共生的親情。王文興以阿拉伯數字標示過去,描述主角范曄成長與家庭變遷,以英文字母標示現在,記述了尋父的經過。這是一個經典級小說的結構。但詩歌畢竟不同,它的特征不在完整的敘事,而是在述說之外的隱藏部分。
所謂隱藏,並非是詩人刻意不說。盡,是寫作人不可抵達的文字的局限。小說還好,總有「劇情」存焉。詩則大可不必,詩人追求的並不是「盡」,而是「到」。也則藝術表達的恰如其分。可以說,詩歌是追求隱藏部分較之呈現部份更多的藝術。
詩題〈查〉這個題目充滿「悖論」(paradox)。美國新批評家克利安思?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說:「科學家的真理要求其語言清除悖論的一切痕跡,詩人要表達的只能用悖論的語言。」
國平深明為詩之道,則以「父親」和「查無此人」為主題。「父親」是個有溫度的詞,標示了血緣與脈絡,帶有強烈感情的色彩。而「查無此人」則是冷酷的片語,指向斷絕與失望。向一個至親的人喊「查無此人」,自是心懷悲愴。而「此人」於此,僅僅成了一個無宗族姓氏的符號。「查」字表示此人確實存在只因線索斷落或與自己關係疏離,以致在生命中,恍若不曾存在過。而這種父子疏離的現實,與動亂的時代息息相關。詩的開首,詩人是如此講述:「打開地圖�你曾在那裡種下�一棵樹�用血和眼淚��如今已經成林�我還在圖裡尋找�最初的種子�每一棵樹的回答都是�查無此人」(節1)
父子疏離,然而父慈子孝並不因此而變改,狀況是「沒有生存過的愛」(節2)。父親於腦海中的形象,只餘一個名詞:「我沒有父親的記憶�我只有父親」(節3)。這個名詞,存在於舊相片與發黃的族譜上。詩人溯源,遠及曾祖母的歲月。人的一生,歷史一瞬。詩第二次提到查無此人,已近尾聲。「某一個夜裡�他立在洞口�看完最燦爛的星空�他看到一群衣著怪異的人�挖出他的皮囊�說自己是他的子孫�他不知那是不是自己�生命的意義�他笑得很儀式�其實查無此人」(節53)。
悠長的歲月澆熄了溫熱的血源,並陌生了親密的倫常。在客觀的生命座標中,每個存在的個體其實並不相屬,猶如渡河的非洲角馬,冰塊上的皇帝企鵝,獨自求生,獨自接受命運的安排。國平此詩,企圖在殘忍無情的時間流逝中,以軟弱的文字挑戰遺忘,尋找冷酷世界盡頭中的一絲溫暖。
〈查〉可以說是一首尋父記的作品。詩歌背後蘊藏的核心價值為傳統的「孝道」,這是詩人不能丟棄的生命本質之一。詩不作直接抒情的寫作,而是通過一種敘述性、諷諭手法或戲劇化處理來書寫。這是作品獨特的形式,也是藝術性所在。長詩的寫作有異於一般的書寫,而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品類。美國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從根本處否定長詩的存在,或認為只是無數短詩的組合。固然有他的道理。但單從文本上看,此詩無疑是認真而勤奮的國平創作詩歌中最優秀的作品。讀到這般詩句,不禁令人為之動容。「荒涼」一詞,著墨如斯,再而「幽默」一詞,精準有度。然後「他守在古道邊�髮如原上草」,那種悠悠萬古的時間滄茫,便全然湧現。藝術感染力中的笑中有淚,便則如此:「多年後的今天�我在荒野遇見他�穿過薄霧如雨�托著的大地�他依舊荒涼如昔�幽默亦如昔��他守在古道邊�髮如原上草��作為他的兒子�我這時才覺得驕傲」(節4)。
全詩洋洋灑灑,如林之茂密蓊鬱,繁花與古樹並生。而當中有挺秀之木,蒼翠精彩,如:「有時一天是�一本經書�有時一輩子�只有幾個歪歪斜斜的字」(節8);「我在你留給我�那塊壞掉的手錶�看見指針偷偷走動」(節9);「司馬遷的史記�記著歷史如夢的初心�蔡倫造的紙�印上我的詩句」(節17);「只有偷看你背影的味道�有雨的苦澀」(節25);「武康路113號遇見�八十年前�你多愁善感的窗�梧桐葉從法國�落在你寂寞的嘆息上」(節35);「我又一次上山�你已不在樹下�整片森林如此寂寞�竟有你悲傷的味道��此刻,你放棄了�木質的身軀了嗎」(節41)。不勝枚舉。讀之掩卷,不知人間何世!
完稿於2021.11.15,晚6:15,將軍澳廣場 Arome Ca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