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版序
2024年訪問香港大學期間，香港商務印書館的韓心雨來訪，從她的談話中，我才回想起十年前（2014）《執拗的低音》初版出版時，香港商務的毛永波總編輯曾經來信要求授權。我當時因為事忙，所以曾請秘書答以「再覆」，沒想到這一「再」字，完全被我忘諸腦後。如果不是韓心雨示我當年的電郵，我已完全忘了這件事。
香港商務有意出版《執拗的低音》香港版，我一再提醒他們，可能會賠錢，但他們仍感興趣。既然如此，我也決定一方面加入兩篇新文章，一方面寫一篇短序，說明我的若干想法。
「執拗的低音」這系列演講來自於我內心非常深沉的感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被某種奇特的情緒所困擾，而我認為解決這些困擾的方法，應該是更寬闊的思想資源，而這些資源有一部分在過去百年中被啟蒙運動自覺或不自覺地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驅離了。這個小小的起點，促使我比較深入地考慮幾個問題。
第一，近代泛啟蒙、泛線性的思想，如何重新「編派」中國的歷史文化，而使得我們的人生資源只有一個淺層。我希望透過一種方法論的反思、了解潛流，或被壓抑、邊緣化的層次。第二，「歷史的層次」（layers of history）的問題。是甚麼使得我們忽略了歷史或思想是以不同層次、多元競合的方式前進?。第三，我深深困惑於「後見之明」所形成的「倒溯建立」的歷史——通常是有了眼前這一幕戲，再回頭去編此前的各幕戲，一直到片頭。這種「後見之明」式的歷史觀，或是誤以為人們可以隨時應用無限理性，誤以為歷史上的人隨時都是「知曉全局」地生活?，「未來」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一個「或然率」的問題等，以及因為忽略了這些因素，使得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往往與當時真正發生的歷史有相當的出入，而使得歷史對於我們沒有教訓。
以上是多年之後，我對「執拗的低音」各講背景的回憶。這本書出版之後，我在《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等文字中，乃至最近剛發表的慶祝歷史語言研究所95週年的〈「由下而上」的思想史〉文章中，也多少延續了其中的問題意識，這種延續往往是不自覺的。最近我偶然重閱一本學生時代讀過的書，發現其中一處的眉批，居然與上述關懷若合符節。
我為這個增訂本增添了兩篇文章：第一篇是前面提到的〈「由下而上」的思想史〉，它補充了我對「layers of history」的想法；第二篇是我為《執拗的低音》日文版所寫的長序，其中補充了關於「風」的若干想法。
最後，我想強調一點，我們不能「滿眼所見只有現在」，我們的資源是一個無限的縱深，而這個縱深之有無，決定我們是否能從「滿眼所見只有現在」的觀念解放出來，這也是本書關心的重點所在。
王汎森
2024年5月1日於香港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