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儒家之學的基本性格,通常都說它是人本主義,人文主義,重視倫理道德,持守中庸之道,主張和平改革,反對極權暴力。又或者說,由於儒家─
開發了「人性本善的道德動源」與「天人合德的超越企向」;
建立了「孝弟仁愛的倫理思想」與情理交融的生活規範」;
體證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人生智慧」與「因革損益、日新又新的歷史原則」;
提揭了「修齊治平、以民為本的政治哲學」與「內聖外王、天下為公的文化理想」;
因此,歷經二千五百年的考驗,仍然能夠在不斷調整中適用於人類生活而歷久彌新。這些說法,都是對的,亦應該是人所共許的。
但是,民國以來的知識分子,卻對儒家普遍地存有一種觀念上的隔閡和疏離。筆者嘗思其故,認為主要的原因有五:第一、由於三百年前,滿清入主,民族生命受挫折,文化生命受歪曲,讀書人走入故紙堆中,形成乾嘉以來「唯考據」的學風,致使文化心靈日趨固蔽而僵化。因此,對於儒聖的德慧生命及其精微弘深的義理思想,便很難接得上了。第二、由於民國初年以來,學界人士把當代中國落後的責任,全部歸罪於儒家,歸罪於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這種貶視儒家、怨懟孔子的說法,竟日漸發生影響,使得知識分子對儒家產生抗拒的心理。第三、由於西方文明的衝擊,打掉了我們的民族自信與文化自信,加上紛然雜陳的思想觀念引誘人向外追逐,於是人人盲爽發狂而疲於奔命,很少有人能回頭對中國文化作一番平心的反觀省察。第四、由於社會形態之轉變與學校教育之西式化,中國學問被逼到文學院一角,而文學院又常由外文系出鋒頭,歷史系保住半壁江山,哲學系則三分天下失其二;中文系雖講中國學問,而義理的訓練不可諱言地有所不足,因而對儒家學問亦不易有生命的感通和存在的呼應(豪傑之士例外,自不待言)。第五、由於現代知識分子的心習,大多停在淺薄的理智主義上,很少有人能自覺地培養文化意識;即使是文史學者,亦多半只能根據文獻材料、列舉地講文化,而不了解民族文化亦是一個生命,是一條古今通貫的生命之流。在如此情形之下,便很難顯發文化自覺與文化理想,亦把握不住民族文化生命的原則性與方向性,對於儒聖的精神血脈及其義理規模,當然亦就懵懵然而無所知了。
義理,本就是通貫古今的。而學術思想,亦實無新舊之異,而只有是非之別。在學術的王國裡,不容許有「私臆之說」,亦不容許有「門戶之見」。講得對的,理當採取;講得不對的,自應捨去;而講得不周洽、不相應的地方,亦必須加以批判疏導以求其實理,得其實義。因此之故,學術上的本末、主從、正邪、偏全,不可以不慎擇而明辨。為偏為末者,不可妄尊為本主;為本為正者,不可屈抑為賓從。這是古今之通義,不易之常理。否則,本末主從顛倒錯亂,偏全正邪等同並立,將何以評鑑天下學問之價值?又將如何顯立國家學術之標準?
儒家之學,是生命的學問。這個由孔子仁教而開顯的內聖成德之學,經過二千多年的發展,早已凝成民族生命中的常道─定常的骨幹。生活的原理與生命的方向途徑,都植根於此。這實在是國脈民命之所繫,應該永遠承續不絕,並不斷求其充實與開展。而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時時講明,以保持文化心靈的醒覺;亦唯有如此,乃能提撕精神理想,以貞定文化生命的原則和方向。蓋歸根而後可以復命,返本而後乃能開新。沒有??穆穆的文化意識之醒豁貫注,是不可能有文化慧命之相續不斷的。而歷代儒者之所以鄭重於「講學」,其用心正在於此。
本書的論述,並非專重於對各項觀念理論作特為深細的層層探索(這是屬於各種專題研究的工作),而比較著重於基本綱領及其義理的疏導說明。多年來筆者一直有一個感覺,覺得有關先秦儒家的哲學思想,似乎缺少一本統括性、基礎性的書。從思想綱脈和文化教養的意義上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憾,亦可以說是人文學者對青年的一份虧欠。而這種性質的書,應該是專著中的通論─
一、不以專深為尚,而以通義為本;
二、不以精奇為美,而以明達為貴;
三、不以立異為高,而以平正為歸。
如此,則初學者可以循序而入,而積學之士亦可參證而有所取益。當然,這樣的一本書,是很不容易寫的。筆者撰著本書,雖確乎以表述儒聖之學為志,而不敢以標舉私己之見為心;但是否真能免於謬誤,則敬俟時賢碩學與讀者諸君不吝指正。
十多年前,我曾寫過《儒家哲學與文化真理》一書,由香港人生出版社印行。該書分上下兩卷:上卷講述孔孟荀之學而不夠完備,下卷則通論道德宗教與社會文化問題而亦不免於疏略,故決定不再印行。近數年來又陸續有所撰述,自覺略有進益,而可稍補前書之所未備。關於該書下卷之意,兩年前已另有《新儒家的精神方向》一書由學生書局出版;而其上卷所論,則擴大而改寫為這部《孔孟荀哲學》。
本書分三卷,每卷各分九章。上卷為孔子之部,中卷為孟子之部,下卷為荀子之部。各卷之內容章節,已見本書目錄,茲不贅述。書前列〈緒論〉一篇,以綜述儒家之起源,儒家與諸子,儒家學問之特質與綱領,以及了解儒家之學的進路;而儒家在當前所面臨的文化問題,及其所當承擔的文化使命,亦順就「新外王」之義而有所提揭。書後原定有一人名書名與學術名詞之「索引」,以時間匆迫,未及編出,容日後再為增補,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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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 民國七十三年九月於東海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