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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ry Starry Night,星光流轉的夜。這麼翻譯,當然是看著梵谷的畫,名畫<星夜>,以及其他,每一顆都流動著渦狀的群青和鈷藍色星芒,所以巨大、逼近、不安甚或不祥,但美麗極了。每一顆都活著也似的。畫家瓷藍眼睛看到的和我們這麼不一樣嗎?當時,梵谷已住進了普羅旺斯當地的精神病院(梵谷自願的),這應該是他那裡抬頭看著的不寐夜空。
但我也試著這麼想,這是加進了時間的星辰模樣對吧。時間在子夜流逝,時間在珍視的事物遠離我們時流逝,時間在星辰之間流逝,每一顆星原來所在及其亮光已熄滅了,但站得夠久的畫家記得它,記住了它,或者說,此一光暉連續的進入了、留在了他眼睛裡。
我笨拙的借用為新的書名──兩本昔日之書,《讀者時代》和《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這是我做最久的工作,也還持續,為著書和其書寫者而寫,而了不起的書和了不起的書寫者還有這麼多沒寫,也許這個工作是做不完的。
每天仍然,早晨書寫、夜裡讀書,廿五年後今天,就僅僅是愈來愈常在閱讀途中睡去。我的老友、也是我每星期固定的談話者蘇拾平說服了我重新出版這兩書。有點假公濟私,我比較懷想的其實是這些夜晚,我早已超過一千零一個的一千零一夜,說起來,日後會更懷念的是誰呢?是講故事所以活下來的山魯佐德?還是聽故事生出不捨之心的波斯國王?
在台北,從十四歲住到現在,我好像也「戒掉」了抬頭看星空的童年習慣,在高樓、光害、空氣品質、流水生活慣性中一顆顆熄去的星空。我也玩笑的想起來波赫士所說耶穌的懷念,回到天家,想當然不再一抬頭就全天也許曾讓少年的他心悸的星辰,乾燥的空氣,無遮如圓頂的最完整天空,以及人們曾經幾乎無其他事可做的夜之時光,所以曆法、天文學乃至於魔法也似的占星術最早在此開啟。
耶穌的懷想,是不是也包含這個──這樣的星圖,是人看到的,並不是神能看到的,天文物理學的常識,只有站在我們人的這個位置,星光流轉,它才是這模樣。這麼想,占星之術好像也可以原宥了不是嗎?它的依據不真的是星球,而是只屬於人的星圖,以及只有人才會關懷的那幾顆行星,偌大宇宙,這一親切的聯繫確確實實是人獨有的。
如今,只偶爾抬頭看一眼夏三角、冬三角這幾顆僅見大星,尤其冬三角的獵戶星座和它一旁的天狼星,這仍是全天最輝煌的,這也是時間或說季節,提醒人秋天來了。
西北望,射天狼。
──二○二五,唐諾